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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议胡适之、傅斯年、毛泽东
2013-05-06   来源:      [ ]

董桥


  胡适之到哪里去了?


  上海的朋友刘天炜有事情想跟陈之藩先生联络,台北的人告诉他说,陈先生近年不写文章,也少应酬。该是七十好几了,听说年前台北一家报纸请陈先生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请他讲几分钟话,陈先生一上台文思泉涌,讲了快一小时。陈之藩是大学问家,满腹经纶,平时惜墨如金,聊天写信却往往畅所欲言,教人如沐春风。我跟天炜说,我也好多年没有跟陈先生联系了,前几年还听说他在我的母校成功大学教书,后来也许又回美国去了。跟天炜通电话之后,我竟觉得惆怅,心里老惦念着陈先生。昨天窗外风雨翻腾,我在何锦玲送我的《传记文学》里读到傅安明遗稿《回忆胡适之先生——如沐春风二十年》,不禁又想到陈之藩与胡适的书信录《在春风里》,格外缅怀前辈风范。

  陈先生说,有一次他在美国问胡适先生为什么不教书?胡先生说:“只有这几家大学有中文,如果表决我给我去教书,他们何处去?”所以胡适之大使不干之后,在美国的存款只有一千四百元;而死在中央研究院院长任内之时,只有一万多元的人寿保险费。陈先生说:“唐德刚说胡先生晚年指望胡太太打牌赢点钱。我有时想,这个时代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中国这一代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真是令人气短。”

  傅安明一九三七到四九年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秘书,其中四年追随胡适大使,今年五月在美国逝世,终年八十三岁。他在《回忆》里说,胡先生通常上午九时到大使馆,十二时半回大使官邸双橡园午饭、休息。下午两点半到馆,五时回去。有的时候下午在双橡园见客,即不再来馆了。胡先生最有兴趣跟手下讲“无为而治”的道理,说是做长官的人要尽量授权属员完成职权内之事,自己才有时间专心做他的政策思考、结交朋友、选用人才等等属员不能帮他做的事情。胡先生生平最佩服蔡元培的领导作风,说蔡先生在北大和中研院时代只谈政策,不管行政,最会用人,对人信任亦专。蒋梦麟也受蔡先生影响,当长官奉行无为而治的方法,他对农、林、渔、牧、水利、金融、乡村卫生、农民组织等业务一窍不通,在台湾担任农村复兴委员会主任委员,成就居然蜚声国际,道理在此。

             胡适之一九三五年曾经在《独立评论》撰文劝告当时的蒋委员长不要干涉他职权以外的事。他说,当时政府各部门都有蒋先生积极干涉的痕迹,“其实这不是‘独裁’,而是‘打杂’;这不是‘日理万机’,只是‘侵官’。”胡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好:“最高领袖的任务是自居於无知,而以众人之所知为知;自处於无能,而以众人之所能为能;自安於无为,而以众人之所为为为。凡察察以为明,琐琐以为能,都不是做最高领袖之道。”他到了台湾还劝蒋公注意“无智、无能、无为”的六字诀。这样的胡先生,居然还要指望太太打牌赢点钱,难怪陈之藩急了。

             

  傅斯年是母鸡


  牟润孙先生在世的时候常常谈起台大老校长傅斯年。傅斯年当年似乎很照顾牟先生,牟先生於是一生感恩,傅斯年过世的时候,他悲痛过度,病了一场。听说北京有一句流行词语:“一脸旧社会”,意思是几十年来的宣传认为旧社会人民受压迫剥削,生活痛苦,现在见到愁眉苦脸的人,即打趣其为满脸旧社会,比如说:“小丽牙痛,坐在办公室里泪汪汪的,一脸旧社会。”旧社会的人在苦难中成长,忧患意识格外浓,人生里的恩恩仇仇於是也格外上心,讲道义,讲良心的人好像比现在多,尤其是知识分子。山西省年轻作家谢泳满心怀旧,写成那部《旧人旧事》,里头也提到傅斯年。

  傅斯年在大陆的时期做过西南联大的校务委员,也代替胡适做过北大代理校长,最重要的工作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中国出过两位世界级的语言学大师,一位是赵元任,一位是李方桂。当时的中央研究院院长朱家骅打算成立民族学研究所,托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出面请李方桂任所长,李方桂坚辞不就,傅斯年一再催促,李方桂最后很不耐烦说:“我认为,研究人员是一等人才,教学人员是二等人才,当所长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听了躬身作了一个长揖,退出说:“谢谢先生,我是三等人才。”谢泳於是叹道:“最可怕的不是无学问而虚张声势,而是真有学问的人也不敢以学问傲视权贵”。

  傅斯年在四十年代曾经大力批评当时的两任行政院长:孔祥熙和宋子文,孔、宋两人先后都滚蛋了。宋子文初上任深得民心,傅斯年还在《大公报》上写文章说他好。后来故态复萌,成了众矢之的,傅斯年给胡适的信上说:“熬过了孔祥熙,又来了一个这样的”。他给南京的《世纪评论》撰稿,说明不能改动一字,总编辑同意了,文章题目是《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听说,蒋介石为了平息此事,曾经请傅斯年吃饭,并说:“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於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谢泳认为“我们经常说文人的气节和品格,我看傅斯年就是这样的人。”

             知识分子对国家社会必须负有言责,傅斯年於是说“我们是救火的人,不是趁火打劫的人”。谢泳说傅斯年“希望政府能存在下去,但又不顾一切批评它的腐败行为”。这句话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他不顾一切批评政府的腐败行为,为的是希望政府能存在下去”。愚忠的年代已经过去,现代知识分子既要继承中国传统的名节意识,也要效法西方知识人的品格精神。John Mack Carter借用熏咸肉和鸡蛋明确界定贡献和奉献之分:母鸡做了贡献,猪则是奉献而已。傅斯年是生蛋的母鸡。


  毛泽东烧香拜菩萨

           

  毛泽东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去世的。照郭金荣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毛泽东在中南海的家里渡过最后一个生日。他的女儿李敏、李纳来看他,加上他身边的张玉凤和孟锦云,大家高高兴兴跟他吃晚饭。孟锦云提议要照家乡习惯给他磕头,毛泽东说:“我可不敢当,我承受不起噢!”她们不理,一个个先后磕了头。毛泽东很高兴,他说:“记得小时候,在我的家乡,母亲常常带我去庙里烧香拜菩萨,那时我比你们现在小多了,我很信神,一边给菩萨磕头,一边嘴里还念叨着要菩萨保佑。你们今天给我磕头,我不是成了神啦,你们也让我保佑了。”后来他又说:“现在不是我保佑你们,而是你们保佑我噢!”几个女孩子听了毛泽东的话都笑起来,说“咱们都互相保佑吧!”

  毛泽东去世之后,大陆上老百姓都说他像神那么灵,家里挂他的照片可以挡煞辟邪。南洋一位研究堪舆的朋友很想试试灵不灵验,嘱我给他找一张毛泽东的画像,还说最好是天安门挂的那一款,文革初期人民美术出版社大量印制,近年翻版的都不行。我认识一位卖旧货的老板,经常在澳门搜到一些“真迹”。他给我找了几个星期,终於弄到了一大张,果然是一九六七年“人美”印的,一百多块钱“请”回来,托人带去给朋友了。彩色画像画得很好,印得也好,大概是“灵”的。中国人信神的习俗最传统,也最乡土。毛泽东晚年多病,平时常常重复着说一句中国古老的谚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话当然是好几代人经历了许许多多生死之后得出来的经验之谈。人总是越老越怕死。生日那天晚上,几个女孩子都祝愿毛泽东“长命百岁”。毛说:“谢谢你们祝长命百岁比祝万寿无疆好。但能长命百岁也就不错了,有几个能百岁呢?”毛泽东乡土情浓,很传统。斯大林说他是“人造黄油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其实他的小资产阶级品味也很醇厚,不然他的诗不会写得那么好,他的字也不会写得那么好。

  张玉凤和孟锦云一人一边搀扶着毛泽东到花园去散步。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刚刚透出鹅黄色的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曳,毛泽东念道:“今我来兮,杨柳依依”。她们说:“我们都不懂”。“不懂就学,多读些书,慢慢就懂了。”毛泽东说。他坐下来又吟了一首诗:“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过院逢僧闲话语,又得浮生半日闲”。他说:“怎么样?你们听懂了吗?真是难得这春光啊!”

             

作者:董桥  来源:《英华沉浮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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