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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堂,白居易
2016-07-11   来源:      [ ]

魏风华



  唐文宗大和九年冬京城长安“甘露之变”爆发时,白居易正一个人独游洛阳香山寺。

  从悲剧性上来说,“甘露之变”是中国古代第一痛史。当时,唐文宗与大臣在朝堂上设计谋诛专权的宦官不成,反被宦官仇士良率军所害,转眼间皇帝被幽禁,四名宰相被杀,长安上千士人死难。

  多日后,长安的消息传到洛阳,白居易坐于窗前久久无语,写下那首《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在白居易诞生前的盛唐时代,帝国气象万千,色彩瑰丽,开边的武功和天下一家的自信,直接影响了士人的内心。

  但始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即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分水岭。这个分水岭不是经济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从中唐开始,长安朝廷对外解决不了藩镇问题,对内解决不了宦官问题。唐宪宗时代的君臣还一度有振作大唐的想法,但“甘露之变”以后,士人中断了忧国忘己、用命朝廷、重振大唐的梦想。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时代,有一个人的身影代表了唐朝士人最终在心灵上的归宿,他正是在洛阳山野间漫游的白居易。白居易之所以在中国士人心灵史上非常重要,在于他是儒佛道三教合一的士人先驱,更是“中隐”概念的最初阐释者和实践者。所谓中隐,界于隐在朝市的“大隐”与隐在林泉的“小隐”之间,即吏隐,具体地说,是在朝廷之外做闲官。“中隐”这种调和折中的处世哲学,深深影响了此后中国士人的人生观。



  白居易生于一个下级士人家庭,自幼聪慧而刻苦,细腻而敏感,喜欢写诗,又有刚直的一面。“安史之乱”后,跟成长于那个时代的唐朝青年一样,他还具有一种家国情怀,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再现大唐盛世。不满二十岁时,白居易去长安漫游过一次,拜见了老诗人顾况,留下那个着名的典故。顾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看完白诗后,又言:“有才如此,居又何难!”

  二十八岁,白居易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因诗赋才华横溢,一考即中。按当时仕途惯例,进士在朝廷干过一段时间后要到基层锻炼,白居易随后就做了长安附近的周至县县尉。在周至的日子,白居易笔耕不辍,写出人生第一首杰作《长恨歌》。

  一时间,长安纸贵,从士民到皇帝,都在争看一个三十四岁青年的长诗,为何竟写得如此悲婉哀伤?这一年是唐宪宗元和元年,也就是公元806年。此外,他还写下大量关心政事民生的诗歌,因此被正欲有大作为的宪宗皇帝关注,转年一个调令将他调回朝廷,先后担任翰林学士、左拾遗。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左拾遗则是朝廷的谏官,只有清正之士才可以担任,由此可见当时白居易的形象。

  此时的白居易,积极进取,勇于言事,兢兢业业,刚直不阿,屡陈时弊。当然,他最擅长的还是将诗歌与政治结合起来,以诗言事,甚为犀利,一时朝野都知道有个白居易。挑毛病还是要继续的,有时让皇上也很没面子。河北藩镇王承宗反,宪宗以他最信任的宦官吐突承璀为主帅,白居易上疏极力反对,认为宦官不应为一军之帅,自古以来没有先例。

  宪宗很生气,原话是:“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同僚李绛为白居易辩解:“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

  宪宗毕竟是中唐英主,回答道:“卿言是也。”皇帝可以宽容他,但朝廷上的那些他得罪过的同僚却没那个心胸。

  白居易左拾遗官期满,被任命为京兆府户曹参军,在名臣裴度手下为官,负责首都长安的财政。就在这个期间,长时间患精神疾病的母亲去世了:在园中逐花落井而死。白居易在乡守孝三年多,到元和九年底,才期满回朝。

  元和十年,夏六月。藩镇李师道派遣刺客入长安,在力主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凌晨入朝途中将其刺杀,御史中丞裴度被刺伤。事件爆发后,白居易怒发冲冠,第一个站出来向皇帝上疏,要求全力捕捉刺客。

  但白居易上疏后,有大臣立即站出来,不是要求捕捉刺客,而是指责白居易:担任太子左善赞大夫,是东宫太子属官,而宰相被刺后,上疏言事的应是朝廷谏官,白居易先于朝廷谏官上疏,破坏了朝廷规矩,也就是说越位了。

  在这个关节上,有人向白居易砸去了更重的石头,这就是“不孝”的罪名。有人称:白居易之母因看花落井而死,白在守孝时却写下与花、井有关的诗歌……

  于是贬白居易为江州刺史。江州是今天的江西九江,在唐时已非常重要,属中上等州,白被贬至此,可以看作皇帝的照顾。

但白居易刚出长安,时任中书舍人的王涯就上疏皇帝,说白居易不孝,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一州刺史?宪宗只好追加了一道命令,再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



  从长安到江州,千山万水。

  白居易一路行来,思绪万千,怎么一下子就到了眼前这一步?

  一路行船,白居易陷入巨大的迷惘。

  江州刺史崔能郊迎诗人,在随后三年里,崔能非常照顾白居易。白虽是司马,但实际上是个闲官。江州依长江、靠庐山,优美的山水环境,使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和官场风暴中心的白居易有了一段闲暇的时光。他常一人独上庐山,那里有着名的东林寺。白居易在庐山建了一个小小的别墅。在幽谷花树间,白居易访僧问道,流连忘返。

  在江州,白居易“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但实际上诗人仍意气难平。秋天的一个傍晚,白居易于江边送客,萧瑟秋风抚过,诗人感到一丝人生的寒冷。眼前那传来凄美琵琶声的小船,催生了一首杰作:《琵琶行》。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对他来说,那一夜即一生。而那一夜的心境,又可以用《琵琶行》中的两句说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个夜晚,他这样的士人,与一个流浪的琵琶女,又有什么不同?

诗人另一种人生的大幕,似乎已经在江州悄悄地拉开一角。



  后人说江州是白居易的两界山。

  贬官前,白居易刚直激切,勇于言事,深得东汉士风;贬官后,趋向于独善其身,“世事从今口不言”。实际上,江州虽拉开了幕布,但大曲线上诗人仍是进取的。对诗人来说,真正的“中隐”转折,是唐穆宗长庆二年主动要求外任杭州这个节点上。

  按唐制,三年为贬官期。三年已到,长安来了消息,任命白居易为蜀地的忠州刺史。

  忠州离京城长安近了些,白居易的心理上又有一个微妙变化,这在诗中有所体现,《别种东坡花树》:“何处殷勤重回想?东坡桃李种新成。”这个时候,他大约又振作了一下,对长安和未来又有了一丝轻轻幻想。但就在白居易东坡种花树时,京城长安已是血雨腥风: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对白居易又怨又爱的大唐宪宗皇帝李纯暴死。

  唐穆宗皇帝是读着白居易的诗长大的,所以做皇帝的当年,就把白居易召回长安,在司门员外郎一职过渡后,很快任命白居易为礼部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这是个五品官。

  按这个安排,皇帝大约有意叫白居易将来做宰相。因为按仕途路线,如果不出意外,白居易随后会被升为中书舍人,然后就是宰相。

对诗人来说,虽有江州的悲观,但经过忠州的迂回,此时可以说为之一振了,于是有诗《初着绯,戏赠元九》:“晚遇缘才拙,先衰被病牵。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绯年。身外名徒尔,人间事偶然。我朱君紫绶,犹未得差肩。”



  就在白居易回朝后,唐穆宗长庆元年春,他在中书舍人的位置上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人了。

  走之前,白居易仍上疏皇帝,陈列时政之弊,终不为所用。

  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五十岁的白居易主动要求“外放”做官,出任杭州刺史。《旧唐书》记载:“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

  这是白居易人生观的真正转折。

杭州三年对白居易来说是闲适的、美好的:“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在杭州,白居易用老子无为而治之术,如《三年为刺史》所写:“三年为刺史,无政在人口。唯向郡城中,题诗十余首。”这段时间,是他“中隐”理想的一个小小的实践。通过在外为官的“中隐”,在儒家的入世与道家的出世间,他得了人生的乐趣与安宁。在这种实践中,他发现了一片精神的新天地。



  后来,白居易被任命为刑部侍郎,但此时,“牛李党争”也已趋于白热化,而白居易已有离开长安的想法。乱局下,白居易称病退居洛阳。在洛阳,士人的生活就是游宴山野,诗歌唱和,把酒言欢,形成了唐朝特有的闲情生活圈。这个圈子的心态实际上就是晚唐整个帝国士人的心态。

  白居易在退居洛阳后,写下了那首着名的《中隐》诗。

  晚年的白居易,经常一人流连在洛阳的群山中,独自打坐在碧岩之上。

  会昌五年,白居易与八位老士人结社于香山寺,被称为“香山九老”。

  作为一个佛教的接受者,白居易喜佛而不妄佛,只是把佛禅作为自己儒家心灵的补充,在这个过程中去获得庄禅悠然自得的人生之乐,终成中国士人中儒释道三家合一的先驱,开辟了两宋士大夫的心灵之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士人的心灵步伐止于白居易,因为白之后的历代士人在文化和精神上没拿出更新的东西。至于被我们认为的士之完人苏轼,在心灵轨迹上所追寻的也正是白居易之路。

  就这样,到了诗人的最后时光: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这一年,74岁的白居易病逝于洛阳。为他写墓志铭的人叫李商隐。

  诗人一去,唐朝诗坛空了半边。


来源:《在黑夜遇见历史》 魏风华 着 中华书局2013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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