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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底明珠无处卖
2016-12-13   来源:      [ ]

那海


其人


老年时,徐渭自撰墓志铭,又称《畸谱》,以“畸”来评述自己,为自己的一生行事编年。“畸人”,见《庄子·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意为与世俗不同的奇特之人,却又合于自然天道。世人云,不正则奇,不常为畸。徐渭如此自评,倒也恰当。

在饱尝人生延绵不绝的祸福、忧患、悲喜之后,天命成为徐渭生存下去的真正理由。

他内心该有多少郁结的情绪,又有多少的热烈、豪放、淋漓、愤懑、霸悍,与他笔下的墨相遇,才产生这样的一种生命力——野拙、活泼、恣意、绚烂、苍劲、沉雄。

就这样一种颜色,墨色。就这么任性,“懒为着色物”。虽逸笔草草,又不尽是。是打破了某种格局,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意韵,是无比丰富与喷薄而出的抒泄于笔墨之中的主观情怀,是带着空山幽谷的如露水飘过来的墨,是胸有丘壑随手拈来的境界……当然,徐渭如果看到这样的描述,他定会拂袖而去。我想,他根本就不屑后人堆积的辞藻对他的赞誉。

伍尔夫很推崇瓦尔特·司各特,她说,凡是读过瓦尔特·司各特的传记、日记和小说的女人,没有哪一个不神魂颠倒地爱上他。这世间的推崇,自有不同的方式。郑板桥不惜以50金换取徐渭画的一幅石榴,并刻下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说自己恨不能早生300年,或为“青藤磨墨理纸”;汤显祖极力推崇他的杂剧《四声猿》,尊其乃“词坛飞将”;后人将他列为《金瓶梅》的疑似作者之一,又称他为中国的凡·高……对于徐渭来说,他又狂又畸,自杀又杀妻,若有人为他的书画、诗文、戏曲所倾,只不过是笔底明珠总算没有闲抛闲掷野藤中而已。

徐渭出生于明正德年间,浙江山阴(今绍兴)人。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人称“关起城门,只此一人”。他天生聪慧,“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16岁仿扬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指掌之间,万言可就”,才情为世人所称道。有人说徐渭的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实)堪嗟叹!倒也是实情。他“落魄人间”,非一般落魄文人可比;其才,亦非一般人所能评说。

徐渭生母为侍女小妾。他出世不足百日父亲去世,10岁那年,嫡母苗夫人将其生母逐出家门。徐渭在29岁那年把母亲接回自己家中,但直到垂暮之年,他仍然无法忘怀此事。

徐渭20岁时成为生员,此后,不得志于功名,连续8次应试不中。直到40岁,他才中了举人。后入胡宗宪幕府,一切疏计,皆出其手,又出奇计大破徐海等倭寇,才华得以施展。但随着胡宗宪下狱,徐渭忧惧发狂,写下《自撰墓志铭》,以斧击自己头部,或以铁钉直撞入耳中,如此之下自杀9次却不死。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徐渭在发病时杀死继妻张氏,被囚7年后,得好友救免。此后慷慨悲歌,将藏书数千卷变卖殆尽,居处席烂帐破,常“忍饥月下独徘徊”,自称“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徐渭去世,身边只有一张破床,上面铺着薄薄的稻草。

一个人一生的悲喜,是无法用几句话来概括的。就如徐渭诗曰:“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癸巳年秋,我在绍兴青藤书屋,看那青藤枝繁叶茂,这种心情,也是无法用几句话来概括的。

400年前,袁宏道写下《徐文长传》,称自己少时见北杂剧《四声猿》,意气豪达,疑为元人所作。后来到越地,见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快不平之气”,很是惊讶,不知道田水月是何人。此后,有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一读,得《阙编》诗一帙。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靖、隆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可以想象袁宏道终于知道田水月是何人之时他内心的狂喜。2006年,读到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中那些莫名的句子,一种是到头来会升华为素澹的绮丽,另一种是必将落得靡敝的绮丽,徘徊在超脱与未超脱之间,读之,引为知己,抖抖索索地去查木心的年表,知道他还活着,于是心安,而又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见到这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此后买了木心整套的书来读,见到友人就讲木心,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直至某日,一个朋友说,比起木心来,我还是喜欢读古书。这才停住,知道这世上的爱,各有其由,没有无缘无故,就算是今生的知己,有际遇的相通,还有缘分两字。袁宏道点评徐渭:“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在袁宏道看来,徐文长没有一处地方不怪异奇特,这也许就是他一生命运没有一处不艰难的原因。这是一种悲哀。徐渭其人,实堪称奇。袁宏道与徐渭的相交,也堪称奇。徐渭得千古知己也。

然而,生活在一个忠实于规则的年代,一个命运多舛而又有着桀骜之心的人,究竟应该怎样生活?徐渭与阮籍、嵇康一样,狂放不羁,他多难的遭遇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的个性,影响了他的书画艺术。而他或嬉笑怒骂,或愤激不平,不拘一格,大胆革新,狂放驰骋,标新立异,也造就了他独特的画风。记得知堂先生觅得一块南齐古砖,如获至宝,言:“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此意余甚喜之。”徐渭是有六朝遗风之人,如今看他的画,想必就是“古人不可见,尚得见此古物,亦大幸矣”了。

无可否认,经历的种种创伤,都是艺术的土壤,艺术的营养。命运坎坷,是其不幸;而能将一生的苦痛诉诸文字书画,一生着作丰富,诗文、戏曲等无所不涉猎,却也是其大幸。但是观徐渭艺术之人,却终归不忍。就如颜真卿写下世上最动人的书法《祭侄文稿》,对于后人来说,这是书法史上的伟大作品,但对于颜真卿来说,他倒是宁愿没有这幅作品。


其作


明代是中国文人画艺术规范的集成和固着时期。明中叶,随着王阳明、李贽的心学思想的流行,文人画更加注重直抒性灵。徐渭应运而生。他以豪放之笔、纵逸之气一开大写意画之先河,以水墨大写意来表达内心郁结的情绪,让人被他的恣肆汪洋、放逸自由吸引。

曾在故宫博物院馆藏作品展中看到这幅《墨葡萄图》轴。远隔400多年的时空,这幅画带着徐青藤的生命最激越磅礴的才情而又潦倒难言的愤慨而来,观者能做的只是静默,凝视。

此图作于徐渭50岁以后,水墨纸本。以墨为色,恣肆奇诡,逸笔草草,气韵万千。自题诗为:“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好作墨葡萄,他饱经忧患,壮志难酬,于是遣兴抒怀,借闲抛闲掷野藤中的葡萄来比喻潦倒的身世,表达愤恨与抗争之意。其书为行草,字势欹斜跌宕,淋漓肆意,东倒西歪,奇崛之势毕现。画法似是随意涂抹,所谓“信手拈来皆有神”就是如此了。枝叶纷披,或疏或密,水墨交融,豪放泼辣。葡萄浓淡点染,简洁晶莹,藤条错落低垂,用草书笔法写出,笔飞墨舞,纵横捭阖。此轴诗、书、画浑然天成,更具野拙生机。

这样的放纵,这样的恣意,也只有徐渭的徐青藤能如此。世人在画风上总将青藤、白阳并提。徐渭与陈淳尽管都是水墨写意的文人画,然则不同的人生际遇与禀赋,让两人各具风格,各有面貌。陈淳的写意是洒脱中有温润,清逸随性,用笔温润醇厚;徐渭却是泼辣不羁,风格更为强烈,锐利飞扬,这与两人境遇不同不无关系。而在石涛、八大、扬州诸家及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身上,也无不可以觅见青藤踪影,其对后世影响之深远,当为水墨大写意画一代宗师。

徐渭描绘的花卉题材比较广泛,但他最钟情的还是牡丹、芍药、葡萄、芭蕉等。牡丹本是富贵花,光彩夺目,《水墨牡丹图》轴却是清雅脱俗,别有一番格调与神韵。此轴曾在故宫藏品展出过,有幸观之,看它泼墨、破墨,墨色变化多端,分明有多种颜色,不由让人讶异,墨是一种单色吗?注视久了,淋漓酣畅的墨色,却又是这般的浓淡绮丽,再去读那些雍容华贵、色彩浓烈的牡丹图,竟有些倦意。就如衣服,穿多了艳丽或者花色,回归黑白之色,反而自在耐看。此轴更有徐渭自题诗云:“姚黄魏紫懒迎眸,只貌刘家水牯牛。大叶大花惟墨沈,莫教人拟绮为楼。”笔意奔放,舍形而悦影,苍劲中姿媚跃出;水墨润泽,极尽牡丹妍丽之风。想想这世间最明媚古艳的牡丹,都在徐渭笔下了。

徐渭传世的作品中,《杂花图》卷可谓光彩夺目,精彩绝伦,现藏南京博物院。水墨绘一系列的牡丹、石榴、莲花、南瓜、紫薇、葡萄、芭蕉、梅、竹等,如此长卷,开首就如毫无计划,并不是精心准备造型运笔,水墨晕染之处,似是墨到而后意到,意到而后心到,心到而后再用墨。墨色层次精彩迭出,毫无费力之感,浑然天成。

这个长卷充满植物的生机,在这其中,你看不出画家所遭受的坎坷命运,也看不出画家试图表达他的不满与愤恨。相反,徐渭近乎自然性的技法,到了葡萄藤抑或是紫藤这个层次时,就如交响乐,旋律到了高潮,波澜壮阔,风雨俱至,观者沉浸其中,被这一局部吸引,分不清是紫藤还是葡萄藤,看不清是枝叶还是藤蔓,笔墨挥洒,形意都已是不重要,你的内心与画面的活泼的力量相撞击,痛快之极。

他命运多舛,既狂且畸,却又身怀绝技,特立独行,烟岚满纸,放纵奇崛。他郁结之不平之气,让我们在他的书画中,时时与撼动人心的力量相遇。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离徐渭写下这诗句,已有400余年了,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徐渭了。就如须兰所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经常像歌吟一般在我写故事的时候流过心底,这是一句有延续性的句子,后面的意思永远没有完——故事在将出口未出口之间。


来源:《读者欣赏》2016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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