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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生,看也罢,不看也罢
2018-04-25   来源:      [ ]

苏童


费里尼后来不停地被人追问,为什么不再拍一部像《甜蜜的生活》那样的电影?可见这部电影纪念碑式的意义,或者干脆说,由于受到的美誉,它很早就成了费里尼的盖棺之作,也成了他的一个甜蜜的苦恼。

在拍《甜蜜的生活》时,费里尼绝对想不到他电影里的一个次要角色,会成为以后几十年一种行业的称呼,并且进入所有修正过后的常用辞典。这个人物就是如今欧洲人所说的拍拍垃圾,拍拍垃圾害死了着名的戴安娜王妃,还有许多人被拍成了垃圾,或者许多垃圾被拍成了名人。但拍拍垃圾起初没那么可恨,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迹,是一个人名,是男主人公新闻记者马赛罗的一个摄影师而已。

电影的原始构想就是新闻和人生,通过马赛罗的眼睛,或者说通过新闻的眼睛,来反映浮生万象,那双眼睛承担了多么严峻的使命可想而知,所以与其说费里尼第一次启用了男演员马斯特罗亚尼,不如说他启用了他那一双着名的灰眼睛。

文明社会的人阅读报纸,其实是在阅读同一个棋局,大人物小人物,达官贵人和寻常百姓,不是新闻躺在人生里,就是人生躺在新闻里。马赛罗的记者生活,就是被新闻线索牵引着东奔西走,他是要记录这些棋局的,只不过作为一部电影的主人公,他自己的生活必然有兵荒马乱之处,他还要记录自己的那盘下不完的残局,所以,记录就更热闹了。

马赛罗是个貌似称职的记者,也许因为他供职的媒体是如今所说的八卦小报,所以他的活动范围很大,采访任务几乎包罗万象,从空运基督圣像到梵蒂冈,到好莱坞女明星来访,从死人案子到结婚典礼,他都要插一脚。又因为马赛罗风流成性,一旦受访对象是女人,他工作时候便是公私兼顾了,工作完成后还是辛苦,是风月场上的辛苦,所以马赛罗的记者生涯比别人更辛苦。他的搭档拍拍垃圾相比是很轻松的,他就是冲过来奔过去,对着目标乱按快门,把动态的新闻化为静态的照片,这几乎是体力活,而马赛罗的眼睛才是新闻之“眼”,一男一女共进晚餐,小心别让他看见,让他看见便是花边新闻。不仅是眼睛,他还是一排受到磨损的牙齿,负责咀嚼所有粗糙的苦涩的甜腻的生活废料,吐出来的就是新闻,当然,他还是一个敏感的味蕾,一个无辜的鼻腔,负责分辨别人和自己的生活中所有的腐臭。

连篇累牍的新闻背后飘浮着虚无的人生,虚无的人生以充实的姿态在现实生活里展开,展开得越热烈,那虚无越深。人的恐惧来源于此,利己主义来源于此,平静和安详也来源于此,独有信仰不在,幸福便不在此处。影片开头基督像被吊挂在直升机上,从罗马城盘旋而过,是一群在楼顶晒太阳的比基尼女郎向飞机上的马赛罗发问,你们要把耶稣送到哪里去?马赛罗说,送到梵蒂冈去。可这是新闻的说法,新闻有时候掩盖了真相,真相是这个镜头的暗喻,耶稣已在空中漫游,目的地不明,耶稣从来不抛弃民众,那么是民众抛弃了耶稣吗?民众没有抛弃耶稣,只是他们找不到神的位置了。马赛罗亲历了民众寻找圣母的现场。这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好戏,两个孩子声称看见了圣母,听见了圣母的声音,他们现场表演,于是成千上万的民众都赶到了那个现场,占据最有利位置的是些危重病人,他们自然是来祈求圣母当场显灵,让他们恢复健康的。大雨滂沱,两个孩子带着游戏的心理,引领着疯狂的人群追逐圣母的神迹,这是一幕《国王的新衣》的翻版,但不会有诚实的孩子出现了,因为有人敢指证一件不存在的衣服,没人敢指证圣母降临的足迹,或者说这不是勇气的问题,人们其实需要那两个孩子,无论是治病还是救赎,他们是希望的泡影,但有泡影希望还在,没泡影才是彻底的绝望。

罗马城的新闻线索指引着马赛罗,记录别人,他的工作总是有方向的。当他和拍拍垃圾去一家餐厅偷拍某王子和情人约会时,王子的随从气急败坏地质问他,为什么你要这么乱拍,为什么我就不拍你?马赛罗微笑着回答他,因为你不是记者。马赛罗靠他的职业经验应对他的新闻对象,井井有条,但马赛罗在私人生活中基本是手足无措的,貌似风流的男人,内心却是曲径通幽,他迷失在女人中间,迷失在情感世界里。

马赛罗的迷失有时候是甜蜜的。他作为记者与好莱坞女明星西尔维亚的亲密接触,是一个风流男子在石榴裙下的迷失,无关职业,之所以是甜蜜,因为是一场娱乐,无须感情来埋单。西尔维亚风骚而天真,跳完舞便丢了鞋,路上看见小野猫,便急着要给小猫买牛奶,看见罗马着名的许愿池喷泉,便急着往池里跳,马赛罗都会跟进,跟进一次获利一次。为此,他和西尔维亚都被西尔维亚的丈夫打了耳光。这是逢场作戏的有限付出,不算疼。马赛罗周旋在情人玛德莱娜和同居女友艾玛中间,顾此失彼,然后再亡羊补牢,因此情感生活显得很忙碌,但他和女人共享同一个棋盘,下的是各自的棋。他对来自富豪家庭的玛德莱娜剖析自己的内心时,说,罗马有丛林的味道,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玛德莱娜的自我剖析比他更直截,我藏不起来。只有做爱,能让我开心起来。他和玛德莱娜在一起,探索的是欲望世界,这种探索发展到极致的一场戏,是两个人带着一个中年妓女,开车去妓女的家中,过了别具风情的一夜。马赛罗后来去报道一个上流社会家庭的婚礼,在古堡里遇见玛德莱娜,还是在别人的房子里,在一间密室里,隔着一堵神秘的墙,他们做了一次真挚的交流,玛德莱娜向马赛罗表白,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而不是像个妓女一样与你寻欢作乐。但是下一个镜头意味深长地颠覆了这个表白,一个陌生男子走到玛德莱娜身边,就在墙的另一侧,他们开始寻欢作乐,马赛罗则被丢在墙的这一侧。这一次马赛罗有点疼。在与玛德莱娜的游戏中,马赛罗即使不是失败者,也是个迷失者。而马赛罗和女友艾玛在一起,疼的是艾玛。疼得要自杀。女人对男人过多的爱,也给了男人过多的筹码,马赛罗的筹码多一些,自然要给女友施加痛苦,于是艾玛在痛苦中向他发出尖锐的质问。“你是个利己主义者!你这么生活,到底要干什么?”艾玛从某个侧面看清了马赛罗的面目,她说:“我生活在虚伪中,你是虚伪的根源!”

虚伪总是要用来干什么的,马赛罗却并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只是害怕而已。莫名其妙地害怕。有趣的是马赛罗的父亲也害怕。父亲来访的戏真是精彩极了。他来罗马探望儿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儿子带着去了夜总会,又勇敢地跟随一个舞女去过夜,结果却犯“病”了。马赛罗赶到那里时,看见的不是一个犯心脏病的父亲,是一个陷于恐惧中的苍老的父亲,器质没问题,灵魂因为自我放逐正在瑟瑟发抖。他甚至不愿和儿子多交谈,因为害怕,因为逃避,要乘早班火车离开罗马,回到妻子身边去。

《甜蜜的生活》对现实的控诉和批判,最令人震撼的当然是马赛罗的朋友兼精神导师斯坦的死。马赛罗曾带着艾玛去斯坦的家里,是去聆听什么瞻仰什么的。在斯坦家的派对上,他能够听到马来女歌手在轻轻吟唱东方民谣,他能听见唱机里传来斯坦亲手刻录的大自然的风声、雨声、海潮声,他能看见斯坦美貌温顺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小儿女,他能够听见斯坦背诵女儿稚气可爱的诗句,“谁是太阳的母亲?”他能够看见斯坦撩开纱帐去亲吻儿女道晚安的情景。正如马赛罗告诉斯坦的,“你的家对我是个圣殿。”马赛罗羡慕斯坦安静幸福的生活,这是一滴江水对海水的羡慕,因为没有流到尽头,水还没有那么苦涩,没有那么咸,斯坦对此的回答则是海水的回答,他说,黑暗令我心事重重。他还说,安宁只是深渊的另一边。

斯坦这条线索的一端,拴在一颗最大的定时炸弹上。他最后杀死自己的孩子后自杀了,观众也许事先发现了斯坦头上的阴影,隐约看见他那圣殿般的家里,定时炸弹的导线已经露出了端倪。但斯坦的死无疑让马赛罗受到了一生最大的惊吓,一个样板的破灭使他对生活更加无所适从,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最致命的打击往往只能用最简单的词汇去描述,因此当警察在询问斯坦的死因时,马赛罗脱口而出,是因为害怕。

是害怕。确实害怕。作为社会病,恐惧无法治愈,因为病灶无法切除。再强烈的爱都可能得不到呼应,迷惘却是一种传染病,通过空气也可以传播,因为害怕。马赛罗在经历了斯坦之死的灵魂大冲撞之后,无法清理他的生活,所以他的生活越来越放纵,也越来越异化。他在娜迪亚的家庭聚会上借用羽绒枕头里的羽毛,把女主人装扮成一只鸡,最后把所有羽毛撒向空中,不仅是苦闷的发泄,不仅是伤害或者自我伤害,似乎更象是一场祭奠,所有的羽毛可以看作墓前的菊花,是诀别理想,也是对人生和现实不成敬意的敬意了。

马赛罗的眼睛历经风雨,不再是一个新闻记者骚动热情的眼睛,是一双哀悼全世界的眼睛了。电影尾声部分有人在海滩上跟着马赛罗,执着地重复一个预言,一九六五年前,世界将全面堕落。而被人打捞上海滩的大死鱼意味深长,费里尼果断地给那死鱼眼睛一个大特写,啊,死鱼的眼睛与马赛罗的生活多么匹配!死鱼的眼神将是马赛罗余生的眼神,一个最荒凉也最决绝的眼神,这社会,这人生,看也罢,不看也罢。

虚无的人生也是值得赞叹的,赞叹的方式不一样而已。正像你可以说,生活是多么甜蜜一样,你也可以说,生活是多么可怕。后来费里尼一直在向人们执着地解释,英语翻译这部电影的片名是不妥帖的,不应该是《甜蜜的生活》,而是生活的甜蜜。这么颠倒一下,粗看没有区别,细看是有区别的,再仔细一琢磨,又没区别了,反正都是在赞叹人生,只不过是一次沉重的哀叹罢了。


来源:《小说是灵魂的逆光》  苏童 着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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